不负挚爱的蓝天

　　从小我就知道，当飞行员的老爸特别爱打篮球。

　　长大些后我明白了，对于搞飞行的人来说，打篮球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绝佳的锻炼活动。一方面，利用瞬息万变的球态练习灵敏度、反应力和爆发力，活动身体，锻炼体能，还可以缓解飞行紧张带来的压力;另一方面，篮球是一项集体运动，一场球让队员们互相熟悉了解对方的性格特点，强化彼此之间的协调配合，提高默契度，这在空中编队飞行作战中非常重要，所以飞行员们都爱打篮球。

　　上高中时，有一次跟母亲聊天，说到父亲年轻时喜欢打篮球，母亲说，我和你爸就是在篮球场上认识的。

　　原来父亲热爱篮球，还有另外的内涵。父母的相识相知，比电视剧的情节还精彩。

　　父亲和母亲是在上高中的时候认识的。那一天是他们全市的中学生男篮联赛，比赛结果是父亲所在的球队大胜夺冠。当父亲和众队友欢呼簇拥着下场时，他看到人群中有个梳着一对麻花辫的娇小女生正仰头看他。这是我父母的第一次见面。当然，说是“见面”并不太准确，因为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父亲和那天在场的大多数师生都不知道，那日在场外观战的，还有来自空军部队的招飞工作人员。他们手上的黑色人造革包里装着全县所有应届高中毕业生的名单，还有重点学生的学籍材料，但是，他们更知道，是不是当飞行员的料，靠的可不仅是纸面上的学分，更是敏锐的头脑和敏捷的身手。父亲在篮球场上的出色表现，一定是引起了招飞人员的注意。父亲是班长、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身强体健，相貌端正，除了球场上的功夫，功课与品操得分也一样漂亮。所以他顺利招飞入选，暑假还没结束就戴着大红花被全校师生敲锣打鼓地送去了航校。

　　那一年，父亲17岁。

　　父亲进入航校后学习很紧张，那时抗美援朝战争刚刚结束，被战火洗礼过的共和国保持着严阵以待的警惕性。航校所有学员都没有假期，他们要用最短的时间完成学业。父亲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进入了一支光荣的飞行部队。他的大队长，是名满天下的战斗英雄王海。

　　父亲在离开家乡5年后，终于获准探家。回到家乡的父亲去探望恩师。也就是在这次探望中，父亲又见到了那个有着一对麻花辫的女生。女生已经上了大学，她也是利用假期来看望恩师的。于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正式开始了鸿雁传书的恋爱。他们再次相见是5年后。在某飞行基地的篮球场上，父亲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投篮后，看到了站在政委身边的母亲。已是记者的母亲辗转一周，跨越了千山万水才来到部队驻地。这一次他们正式通过了部队的政审，转过年后结了婚。

　　父亲热爱篮球的爱好在飞行部队得到了充分发挥——每天飞行结束后从机场回到住地，飞行员们常常会互相招呼着去打一场球。母亲说，父亲是每喊必到。有时，洗衣服洗了一半，或者写信正写到一半，听见有人招呼，他立马两脚蹬上军用胶鞋，站起身来就走。不管是酷暑八月还是寒冬腊月，父亲上场时只穿单衣，下场时必定是汗流浃背。再回家时，头上冒着热气，整个人感觉都是红彤彤的。那些年，飞行部队经常举办篮球比赛，只要父亲上场，母亲总要去观战。要是孩子们在家，她会动员我们也去。

　　后来父亲因工作变化，担任了飞行团团长。父亲所在的这个飞行团在抗美援朝空战中共击落敌机38架，荣立集体二等功。在这样一个有着光辉历史和荣誉的英雄团，父亲无疑工作标准更高，压力更大。他非常忙碌，上球场的时间少多了，但是用我母亲的话说，他是忙里偷闲也要保证每周至少打两三场球。

　　父亲打球穿的运动鞋多半是军用胶鞋，在我人生的前30年间，我没有见过除了军用胶鞋和回力鞋以外的运动鞋。父亲第一双真正意义上的篮球鞋，是他率领飞行员代表队参加军民联欢篮球赛获得的奖品。但不久，那双鞋成了父亲的散步鞋，父亲的腿受了伤，他不打篮球了。

　　像父亲这样挚爱篮球的人居然不打球了，这可不一般。

　　父亲的腿伤究竟是何时落下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曾经看过医生，医生没看出什么，父亲也没有深究。工作忙，加上膝盖不给力，他上球场的时间更少了。不过即使不上场打球，每次团里搞篮球赛，父亲仍然是热情的组织者、积极的裁判员和跃跃欲试的指挥员。我每次假期回家，问候父母的身体时，母亲说，你爸身体还好，就是总说膝盖不舒服，不过只要一上了机场，人又是生龙活虎的。我也知道，每次新机改装或者重大任务，父亲都是带头去飞。所以，父亲腿疼的事情，母亲和我们也一直没有特别在意，觉得不过是多年飞行的后遗症，是肌肉或者关节劳损。

　　父亲就这样带着他总是疼痛的伤腿又飞了十余年。

　　按照规定，飞行员到了一定年龄后，就不能再飞行了。那天，母亲对我说，你爸停飞了也好，他不飞了，我可以踏实地睡觉了。我点头，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百感交集。这么多年，母亲有个习惯，只要父亲飞行没结束，不管多晚，母亲都不会睡，一直开灯等着。直到父亲飞行结束后打电话回来，母亲才会熄灯躺下。父亲飞了30多年，母亲床头的灯就为父亲亮了30多年。

　　停飞让父亲很是不开心，没过几天，他就开始嚷嚷说左腿膝盖疼。看看他的膝盖，又不红又不肿的，而且也没磕碰受伤，怎么会疼呢?可父亲就是说腿疼，母亲被他的诉说弄得有点不耐烦了，就说：是不是不让你飞了，你筋骨不舒服啊!

　　父亲说，不是，就是腿疼。母亲就和父亲一起去了医院。骨科医生看了X光片后问，你的这个膝盖以前受过伤吧?父亲想了想，恍然大悟般说：对了，有一次跳伞训练，我落地时姿势不好，腿伤过。母亲说：是那次啊，那可快有20年了。

　　医院很快安排了手术，从父亲膝盖的关节腔里取出了一块小碎骨。

　　手术结束，我看到医生用镊子夹起一块有半个指甲盖大的白色小碎骨。医生说：看见了吗?就是这东西惹的麻烦。只要腿一活动，碎骨就开始摩擦关节韧带。这么长时间，这小碎骨把病人的韧带和半月板都磨损得像破麻袋片一样了。

　　母亲叹着气说：他停飞了，不能上天了，才想起来腿疼。

　　医生说，你们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没办法，只能换个人工关节了。

　　我听见医生问，碎骨磨擦关节是很痛苦的，你还飞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父亲说，平时在地面上走路是觉得疼，打球也不行。但是一上天飞行，注意力都在飞机上，就不觉得了。

　　那天视频通话时，母亲叹着气说，看看你爸爸，带着这东西还飞了二十几年。

　　父亲在视频画面的一角露了半张脸，说：这东西闹得我好多年打不了球。还好，没影响我飞行。

　　父亲放弃了热爱的篮球，但他没有辜负挚爱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