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班长

　　我的老班长

　　■王培静

　　在家里待着没事，正换着频道看电视，某访谈节目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闯入视线——他复员回乡，放弃到镇里工作的机会，主动要求回村里。担任村主任后，他带领乡亲们修路、种果树，为了买树苗，把自己的复员费都拿了出来。这笔钱，原本是老母亲准备让他娶媳妇用的。后来，对象真的和他吹了。村里慢慢富了，有了好几家企业，家家盖起了小楼。他说自己这辈子值了，问心无愧。

　　袁胜利，他是袁胜利，是我的战友袁胜利。这么多年没见，他依然保持着军人的精气神。

　　那是1981年，我们入伍来到大山里的工兵团。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是没待多长时间，就感觉没意思了。我们的任务是打山洞，天天和石头打交道。抱着风钻打眼、放炮、搬石头，一天下来，两只胳膊累得失去知觉，两条腿像灌了铅。我们不怕累，但最难忍受的是寂寞，看不上电视，营房外方圆几十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连里每个星期都搞思想教育，指导员说：“你们来自城里，在家没干过这么重的活。但家长送你们到部队干什么来了?锻炼来了，受教育来了。我们的工作虽然很累，但十分光荣，因为我们是为国防事业作贡献。”

　　半年后，团里召开先进个人表彰大会。主持人说：“下面上台发言的，是先进个人代表袁胜利。他是今年的新兵，工作中尽心尽责、任劳任怨，不怕环境艰苦，为国防事业流血出汗。”

　　袁胜利个子不高，皮肤很黑。后来，他被调到我们连，成为我们班的副班长。私下里，我想和他套近乎，就问：“袁班长，你是太原哪个区的?”他说：“我是郊区的。”我没好意思再问，忙说：“袁班长，我们可都是太原来的，是老乡，你要多关照我们点。”他说：“有什么好关照的，干好工作就行了。”

　　他干活实在，为人也实在，我们和他相处得不错。有一次，我被砸伤了腰，星期天他去医院看我，给我买了两瓶水果罐头。他话不多，只是劝我好好养伤，不要着急，今后干活小心点。这是我离开家后，得到的最深切的关怀。人一生病，更想念亲人。他走后，望着他的背影，我的眼睛湿润了。

　　4年中，他立了两次三等功，我们打心眼儿里佩服他。

　　复员后，我们忙着找工作、找对象、成家。刚开始，我们和还在军营的袁班长相互写了几封信，慢慢就失去了联系。

　　一晃30多年过去。

　　我跟几个太原的战友讲了从节目中了解到的袁班长的故事，相约星期天去郊区看望他。

　　战友刘华驾车，带我和志能找到袁班长所在的村子。村里的道路又宽又平，一栋栋楼房映入眼帘。正是秋天，来这里旅游采摘的游人络绎不绝。

　　我们停车问路，村里人劝我们说：“总经理病了，您若不是工作上有要紧的事，就别去打扰他了，让他好好养病。”

　　辗转找到袁班长的家，他的爱人说：“他在办公室，我刚给他送汤药回来。”刘华问：“嫂子，袁大哥的病怎么样?”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在我们这儿的医院做了检查，医生怀疑是肝癌，让老袁去大医院再查一下。可他只想着工作，总是说等抽出空来再去复查。我们拗不过，只能依着他。”

　　我们随即赶到袁班长的办公室。他又黑又瘦，头发全白了，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他没认出我们，问：“几位是?”刘华、志能只顾着激动，我先开了口：“老班长，我是利华呀。”他一怔：“你是王利华?”“是啊，我是利华。你看，这是刘华、志能。”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继而一一拥抱，“老班长，都怪我们，这么多年没有和你联系，但我们想你!”袁班长笑笑说：“我也想你们!”

　　袁班长跟我们讲起这些年的经历：“你们复员离队后，我被砸断左腿，在医院住了半年多。复员回乡，看到别的村都富了起来，我着急啊，要求回村里干。大家选我当村主任，我带着大家修路、种果树、建工厂、建度假村。现在，我们村的日子可红火了。”

　　我关心地问：“老班长，听说你的身体……”

　　“我这不是挺好的吗?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去报到，人家马克思不收我，说我的工作还没做完，待几年再说。”

　　“你们看，这几张照片就是我们村的旧貌。那时的日子真苦啊，土地产量低，又没有副业，年年春天吃上级的救济。一到夏天，外边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时不时就有房子塌了顶。有段顺口溜是这样说的：袁家村，靠山坡，又缺吃，又缺喝，别的不多光棍多。那时候我就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要有决心，一定能改变家乡的面貌。”

　　“多亏了上级的政策好，给我们拨款、贷款，帮我们培训技术人员，帮我们找产品销路，放手让我们发展地方经济，还免了农业税。”

　　我笑着说：“老班长，我来你这儿干行吗?”

　　“可以啊，你要想享受我们的村民待遇，必须把户口迁到这儿来。待会儿我领你们看看村里的工厂和敬老院。在我们村工作的大学生有100多人，你们信不信?”

　　刘华问：“是吗?他们都在这儿干什么?”

　　“这儿有他们的用武之地，在工厂当工程师、技术员，在学校当老师，在度假村当经理。”

　　志能感慨地说：“这儿环境好、空气好，少了一些城里的浮躁，多了一些宽松快乐的心情。”

　　袁班长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趁我还活着，你们就多来几趟吧。”

　　“老班长，别瞎说。我们还指望着一起来这儿，陪你养老呢!”

　　“好，一言为定。”

　　带我们离开办公室，前往敬老院的路上，袁班长指着宽阔的水泥路说：“过去这是一条土路，一下雨，两脚泥。”

　　路边有老人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悠然自得。袁班长一瘸一拐地走着，路上的人都停下来和他打招呼。我问：“老班长，你的腿没事吧?”

　　“没大事，只是阴天下雨的时候有些疼痛。”

　　刘华说：“乡亲们富了，村里发展得这么好，你也能放心了，该好好歇歇。”

　　“行，我听你们的，都放心吧。”

　　进了敬老院，袁班长对一个年轻女孩说：“成玉院长，这是我的几个老战友，从城里来，到你这儿参观参观。”

　　那位被称作院长的女孩没有答话，只是努力向我们笑了笑。

　　走进每个房间，老人们都拉着袁班长的手不肯放，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一位老人拉着他的手说：“胜利，你的病看得怎么样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一定把病看好。咱们村离不开你!”说着，老人的脸颊上有两行清泪淌下。

　　袁班长拍着老人的手，动情地说：“大叔，我的身体没事，您放心。村里有那么多事需要我做，我不舍得就这样走了。”

　　站在旁边的院长也在擦眼睛。

　　走在院子里，袁班长发现小路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随即交代院长：“你查一下，保洁员是怎么打扫卫生的。这要让上岁数的老人不小心踩到，摔坏了身体怎么办?你这当院长的，不要老在办公室坐着，多走走看看，发现问题及时解决。”

　　院长弯腰捡起那块石头，脸红了，没说话。

　　走出敬老院，志能说：“老班长，你也太严厉了，当着这么多人训院长。人家还是个年轻姑娘，面子上多过不去。”

　　刘华说：“是啊，我看她对你意见大了，刚才你说那么多，人家一句话没说。”

　　袁班长笑着说：“她是生我的气哩。她们让我去住院，去静养，还说‘你不干了，地球就不转了?你病好了再回来操心，我们不反对’。看我不听她们的话，她跟我置气呢。”

　　我问：“她是?”

　　“我的小女儿。”

　　我们又跟着袁班长去了一个工厂。在接待室，我们品尝了厂里研制的苹果醋饮料，酸甜可口，回味无穷。袁班长说：“这个品牌的产品不但在广州、香港很受欢迎，而且销往日本、韩国等好几个国家，特别适合女性饮用。厂里准备年后再上两条生产线。”

　　“行啊，老班长，开始挣外国人的钱了。”志能说。

　　“现在国家的政策这么好，我还有很多想法没有实现呢。”

　　回城的路上，刘华、志能和我都沉默了。老班长说的话，久久回荡在我们心里。我们祈愿他的身体能尽快好起来，继续带领乡亲们奔向美好生活。

　　没多久，我收到老班长发来的微信，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利华，请你转告几位战友，我已去大医院复查，确诊不是癌症。你们放心吧，也为我高兴吧。”

　　我想，老班长又该继续绘制他的蓝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