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装记忆

　　军装记忆

　　■陈先平

　　30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们200多名池州籍青年穿上新军装，坐专轮从池州港出发，先到南京浦口换乘新兵专列，然后一路西行。我们沿途停靠多站，每次停靠都有一批新兵下车，再有一批新兵上车。一次次挥手别离，一次次鼓掌欢迎，一样的一身刚换上的新军装，一样的人人胸前一朵大红花。一张张绿军装映衬下的脸庞，充满青春的活力与希望。

　　一

　　过了潼关，列车连续穿越隧道，一路向西。我们几十名新兵是最后下车的。换乘卡车后，在夜色中向大山深处驶去。远离了江南水乡，我们在艰苦的导弹工程部队开始了难忘的军旅生活。

　　“抗过美，援过朝，天安门前会过操，戈壁滩上睡过觉，转战南北打坑道。”这支导弹工程部队是从抗美援朝战火硝烟中闯过来的英雄部队，战功卓著，历史辉煌。从跨入这支部队大门那天起，我们就接受它在血与火、生与死、苦与累考验中形成的光荣传统熏陶，也直面苦累生死的严峻考验。

　　10多年前，当年在专列最后一站下车、走进导弹工程部队的部分战友聚在了一起。战友中虽然有人在部队落下伤病，但忆起当年的工兵生活，依然豪情万丈，没人说当工兵苦、当工兵累。大家不说苦，却爱说与军装相关的往事，心中最怀念的是曾经穿过却总觉得没有穿够的那身军装。

　　导弹工兵被称作“为导弹筑巢的人”，与大山为伍，与苦累相伴。然而，当有一天被告知不用待在山里，不再受苦和累，但要摘下领花帽徽、脱下军装时，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大家是有多么留恋这身军装。工兵平日里穿的多是工装，一身泥一身水，看不出衣服本色。他们的军装平时放在衣柜，只有在“八一”“十一”这样隆重的节日，在国旗军旗下列队宣誓时，才有机会拿出来穿。不少人虽然当了三五年兵，军装却没穿几天，甚至还没来得及照张军装照寄给家人。忆起当年穿着军装宣誓的场景，我依然热血沸腾，似又听到回荡在群山深谷、久久不能消竭的声音。

　　二

　　时隔多年，军装记忆成为我们感动与温暖的情感支点。忆起穿着军大衣在寒冬里站岗的往事，说起退伍老兵对军装的怀念，都不禁让我泪流满面。我们工程部队在大山深处施工，住的是简陋土坯房，防寒性差，是军大衣陪伴着我们度过寒冷的冬天。当时，我们连有近百件军大衣是一代代老工兵传下来的，有的还是抗美援朝老兵们穿过的。每一件都承载着故事，浸透着一茬茬老兵的汗水、泪水，甚至鲜血，浓缩着一代代工兵的悲欢，传递着他们坚强而鲜活的精神。每到退伍季，即将离开的老兵都想带走这身陪伴自己好几载，甚至有的已露出棉絮的旧军大衣作为留念。按照规定，退伍时军大衣不能带走，这些军大衣就这样一茬茬传了下来。军大衣磨损的痕迹以及那一串曾经穿过它的战士名字，让它成为接续创造荣光的见证。

　　当年我下到老连队时，班上有位比我们早一年入伍的山东籍老兵，个头小却领了一身大号军装。他一直盼着能到团部仓库换身合适的军装。因为担心穿过就换不成，也就一直没敢穿。直到一年多过去了，他还没能穿上新军装。每到节日参加集会，他都因为军装不合体而被指定在连队留守。这让他苦恼不已。我们这一批新兵下连时，他拿着比试无数次却一次也没穿上身的崭新军装，挨个班打听，有没有衣服不合体、能够与他调换的。连长知道这件事情后，让全连新战士集合，下达了一个任务——全体新兵的军装加上这名老兵的军装来个大调换，尽可能让大家都穿上合身的军装。最后，老兵终于调换到一套还算合体的军装。老兵满心欢喜地穿上新军装，佩戴上三等功奖章，向全连战友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此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三

　　“一定要为牺牲的战士换上一身新军装，穿上新军装是孩子愿望，不能再有遗憾!”那年冬天，下到施工连队才一个月的一名河北籍新兵，在施工中壮烈牺牲。这批新兵一下连队就进了施工坑道，一直穿的是工服棉袄，配发的新军装还都统一放在军需仓库里。那名新兵牺牲时，身上的工服满是泥水，还有浸透衣服的血迹。我当时在团政治处当书记员，政治处主任带着我从团军需仓库领了一整套新军装。

　　我捧着崭新的军装赶到团卫生队时，卫生队李队长正用棉球蘸着酒精小心擦拭着牺牲战友身上的泥水和血迹。眼前的一切，让我顿时充满了对牺牲战友的深切哀悼与敬意。我捧着崭新的军装肃立在一旁，看着静静躺在洁白床单上、比我年龄还小的战友，与他默默告别。李队长一件件为他换上崭新的军装，动作很轻，神情是那般专注，好像是在为自己心爱的孩子穿衣服。李队长告诉我，这位战友连一张军装照也没寄回家就牺牲了。他的父母正从千里之外往这里赶，一定要让他们看到儿子穿着新军装的样子。这不仅是对牺牲战友的亲人，也是对所有战友的一种慰藉。

　　这段沉重的记忆，我不忍提起，却又永远不能忘记。每每忆起，泪眼蒙眬中就会浮现那位年轻战友的模样。

　　在我的军旅记忆中，一张张青春面孔，在军装的映衬下英武豪迈、神采飞扬;那些浸满汗水、泥水的身躯，散发着属于军人的荣光。军装是军人的另一层皮肤，见证着军人火热的激情，支撑着军人的精神与生命。它承载着在血与火、生与死熔炼中汇入血脉的理想信念，伴着军人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