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号长鸣
■张裕怀
午后的阳光斜照着烈士陵园时,宋守山颤巍巍的手正抚过一把外表斑驳、带有3道弹痕的军号。军号上凝结的铜锈,如同凝固的血痂,喇叭口边缘的凹痕里,还嵌着70多年前的血痕。
“太爷爷,这缺口真是子弹打的?”曾孙女伸出手指刚要触碰,老人却猛地收回军号。他望着墓碑上“赵长河”3个字,像是又听见1948年的雪粒,正簌簌地扑打在军号上。
那年他刚参军不久,正蹲在战壕里啃冻硬的窝头。班长赵长河把一把军号交到他手上:“从今儿起,你就是连队的司号员!”那时,刚满16岁的他,感觉这军号有千钧之重。
学号的日子似乎比往常更加难熬。班长赵长河总是在黎明前叫醒他:“军号声要赶在日头前头!”树林里,赵长河攥着他的腕子从持号姿势教起,虎口的茧子磨得他生疼。有一次他偷减了半拍冲锋号,赵长河立即严肃地说:“差半个音,就是差半条命!”
军号上的第一道弹痕,是在淮海战役战场上留下的。那天,寒冬的霜气把号嘴冻在了他的嘴唇上,扯下来时带起血珠子。突然,班长赵长河扑倒他,子弹擦着军号飞过,在铜管上犁出一道灼热的沟壑。班长扑倒的同时,也把他掩护住,并在他的耳边说:“记住这声响!比啥乐谱都好使。”
军号上最深的一道裂痕,是在长江边留下的。渡江战役总攻前夜,班长赵长河用绑腿布擦拭军号。月光漫过江面时,他忽然轻声哼起沂蒙小调。“等过了江,教你《得胜令》的颤音……”话音被炮火掐断的瞬间,一枚弹片击中铜号发出刺耳的声响。刹那间,班长赵长河的胸前绽开血花,却仍保持着手握军号的姿势。
那日的江水是烫的。宋守山吹响冲锋号,铜腥味混着血腥气灌满喉咙。军号凹痕里的血垢,是赵长河最后留在号管上的掌印。他至今记得老班长倒下的姿势——身体朝着北方,眼睛却望着长江南岸。
“太爷爷!”曾孙女的声音拽回他的思绪。他苍老的手指正摩挲着号嘴,那里有道不显眼的齿痕。渡江战役后,他高烧3天,昏迷中死死咬着军号嘴,军医好不容易才将军号从他嘴里拿出。
烈士陵园起风了,掀开了宋守山的大衣,露出挂在他内襟上的军功章。金属碰撞声里,他忽然挺直佝偻的脊背,将手中的军号抵住嘴唇。他枯瘦的胸腔开始剧烈起伏,浑浊的瞳孔迸出异样的光。
第一声号音,像是一把生锈的刀锋划破寂静。喑哑的号声,惊飞了柏树上的麻雀,几个正在锻炼的老兵蓦然驻足。音符在滑音处戛然而止,宋守山剧烈咳嗽起来,却把军号攥得更紧。1949年解放上海时,他就是咳着血在一处大楼上吹响军号的。
“我来吧。”朝气而磁性的男声响起。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展开泛黄的乐谱,金色小号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宋守山瞪大双眼:青年人手持军号的英姿,与老班长当年在战场上吹响冲锋号时,并无二致。
“这位是赵长河烈士的曾孙。”管理员轻声介绍着。老人身子一震,70多年前的画面突然鲜活得刺目:硝烟味弥漫的驻扎地,赵长河拿着一张全家福,指着上面虎头虎脑的娃娃说:“等打完仗,俺孩儿也要学吹号……”
号声在陵园上空升腾。宋守山看见青年的腮帮鼓起,金色音符在空中飘荡着。新栽的松树苗在声浪中轻颤,露珠顺着针叶滚落,宛如当年长江上的晨雾。
树影移过纪念碑时,宋守山正讲述第三道裂痕的来历。那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爆破筒的炸响中留下的。寒冷的冬夜,水汽在号管中凝成了冰。战斗打响前,他用胸口焐热冻住的军号。70多年过去了,那年寒冷的风雪以及炽热的弹片,给这把军号和他身上留下至今依然清晰的伤痕。更深的记忆却留在他的心中: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在冲锋的路上。“在我前面,有3个司号员都牺牲了……”说着,他轻抚青年的军号,“现在该你们接着往下传了。”
暮色渐浓,陵园响起闭园广播。宋守山又一次擦拭军号,突然他把冰凉的铜管贴紧面颊。1948年的风雪穿越时空呼啸而至,他清晰地听见班长赵长河在耳边大声吼:“愣啥?接着吹!”
残阳如血,军号声撕裂暮色。这一次,宋守山吹完了整首冲锋号。最后一个音符化作颤动的余韵,久久萦绕在纪念墙镌刻的众多姓名之间。青年的军号也悄然加入,新旧军号的鸣响,在天地间共振,惊起满园白鸽。
风过松林,宛如万千军号低吟。
作者:张裕怀
文章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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