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们用忠魂热血编织起“战地襁褓”

战地襁褓

■章熙建

1941年初春，冰天雪地的东北抗联战地，一个幼小生命的诞生，唤起了一群血性战士义无反顾的使命担当。

一

朔风厉啸，冰封雪冻，苍莽的小兴安岭仍弥漫着冬的气息。

1941年4月14日晌午，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山坳的寂静。

就在前一天，抗联第二路军被服厂厂长金玉坤带着小分队，赶往40公里外的绥棱县白家窑筹粮。由于日寇疯狂围剿，处在频繁迁徙中的被服厂缺粮严重，金玉坤决定下山解决燃眉之急。

绥棱抗日救国会在山洞里贮存了几百斤苞米。小分队赶在黎明前抵达山洞，取到粮食。每人驮约80斤的一袋，怀胎九月的金玉坤驮50多斤，不等天亮就匆匆往回赶。

返程迢迢而艰难。战士们脖上挂着枪支，肩上驮着粮袋，还要专挑密林走。将近晌午，小分队翻过一座山岭，被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

随流水而下的浮冰“吱嘎吱嘎”碰撞着。战士们赶紧放下肩上的粮袋缓口气。金玉坤走到岸边，观察了一番，语气坚定地说：“蹚水过河！”

军需主任侯启刚走向金玉坤说：“我帮你扛粮袋，让小龙背你过河。”

金玉坤一摆手，“咔嚓”一脚踩破浮冰踏入河中。

没膝深的河水，冰凉刺骨。战士们冻得直哆嗦，可上岸后顾不上拧一把湿漉漉的裤管，又一头钻进丛林。跌跌撞撞地走了约莫25公里后，金玉坤感到心跳加速，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下山时突然双腿一软滚下了山坡。

战士们惊呼着冲到山脚，只见金玉坤正靠在粮袋上，手捂着腹部直喘粗气。老战士董长山蹲下来问她：“玉坤，莫不是动了胎气了？”

汗水淋漓的金玉坤苦笑着点点头：“我恐怕要早产了。”

“那我们赶紧生火，给你取取暖。”老董说。

“不成！火光会把鬼子招引来的！”坚持站起身的金玉坤口气坚决，说着取过一把裁衣剪，双手撑腰走进了稠密的树林……

孩子啼哭声响起后片刻，金玉坤步履蹒跚地走出树林。老董赶紧脱下衬褂给孩子裹上，其他战士或从棉袄里掏出棉絮，或割下半截衣袖，或撕下几根布条……凛冽寒风中，沾染斑斑血迹的零碎衣物，拼成了一件“战地襁褓”。

眼见金玉坤身体孱弱，大家决定冒着危险就地歇息一晚。第二天清晨，一缕阳光洒进丛林，战士们整装待发。金玉坤默默凝视怀中的孩子，突然说道：“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不想要了……”

侯主任大吃一惊，立即冲上前抱过孩子说：“那哪成？咱不管吃多少苦、冒多大险，也得把娃儿养大！”

这话如重锤般敲在金玉坤心上，她的泪水顿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侯主任沉吟说：“咱给孩子起个名吧，大名就叫‘凤兰’，乳名‘冰凌花’。希望她像冰凌花一样傲霜斗雪，顽强地长大！”

这个寒冷的清晨，这个美丽的名字，赋予了幼小生命诗意般的品质。

二

南国的暖风吹来，熬过严寒的杜鹃迎风绽放，山野披上了春的颜色。

这天，天蒙蒙亮，一匹枣红色的马奔进了老金沟营地。隋德胜派警卫员送来一筐鸡蛋。金玉坤一眼就看见盖在筐子上的那件羊皮短袄，一股暖流霎时融入心窝——戎马倥偬，丈夫心里还是巴巴地想着闺女呢！

1932年，14岁的金玉坤毅然参加抗日自卫军，1937年担任抗联第二路军被服厂厂长。第二年，金玉坤与抗联第11军9团团长隋德胜相识并结婚。

1940年夏初，金玉坤怀孕。入冬后，日寇发起拉网式“搜剿”，隋德胜率部牵着日寇主力在深山里兜圈子。女儿出生后，金玉坤曾让地下交通员捎信给丈夫，但隋德胜无法抽身来看女儿一眼。

收到鸡蛋和短袄，金玉坤心里满是甜蜜。她赶紧给短袄缝上两根带子。裹了几个月“百纳衣”的小凤兰，穿上洁白的皮袄，小脸蛋顿时水灵起来。

由于山路崎岖，鸡蛋被颠破了十几个。金玉坤心疼地将破了壳的鸡蛋小心取出，让战士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野蒜炒鸡蛋。小凤兰也美美地吃了顿鸡蛋羹。看着小家伙使劲地吸吮着，金玉坤抹了把眼泪。队伍里还有几个重伤员，她得把鸡蛋留给他们补充营养。

那次费尽艰辛取回的“救命粮”，对于数十人的队伍而言如杯水车薪。战士们靠挖野菜、采蘑菇勉勉强强填肚子，却始终细致地呵护着这个稚嫩的小生命——

发现苞米只剩最后几斤了，老董悄悄将苞米碾碎，装进布袋里，每天掏一把给孩子熬粥。颠沛的日子里，小凤兰没断过一天粮。

山里条件艰苦，学过木匠手艺的战士小刘，砍来树枝藤蔓，搭起一个挡风遮雨的棚子，让小凤兰跟母亲住进了“小凤巢”。

行军转移路途颠簸，心灵手巧的战士们编了一只青藤背篓，大家轮换着背小凤兰。躺在“摇篮”里的小凤兰笑得像朵花……

转眼间，寒冬再次降临，山上的蘑菇和野菜渐渐绝迹。那天，班长赵长恒下山送信，特意买了条山羊腿，想带回营地给小凤兰煨汤喝。不料，返回途中遇到了伪军便衣队。赵长恒腹部受伤，硬撑着回到老金沟，直到牺牲也不肯松开手中的羊腿……

那天，侦察员送来情报，鬼子又将展开冬季“扫荡”，被服厂需要迅速向深山转移。沉思良久，金玉坤做出一个难以承受的决定：把小凤兰送到老乡家寄养！

当晚，大雪突然降临老金沟。凌晨，营地1公里外的山洞里，金玉坤给小凤兰喂完奶，把她交到交通员手里。临别前，金玉坤含泪把一根布条系在孩子的襁褓上，向老乡深深一鞠躬，转身踉跄着奔出了山洞。

不久，金玉坤率领队伍再次踏上征战的苦旅。那根仓促间从身上撕下的布条，成了她留给女儿唯一的信物，上面是她咬破手指写下的两行字：“父隋德胜，母金玉坤。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四日生，名隋凤兰。”

三

离开母亲怀抱的小凤兰，被送到庆安县东升河屯，交给时任森林警察大队副大队长的抗联地下联络员冯有抚养。由于没有奶喝，小凤兰生病了。

恰在这时，邻村曲家屯的村民孙德珍抱着未满月的儿子回娘家东升河屯。得知冯有领养的孩子是抗联后人，她立即赶去给小凤兰喂奶，之后每天跑好几趟去冯家悉心照料。小凤兰很快恢复了健康。

几天后，孙德珍返回了曲家屯。由于心里牵挂着小凤兰，她很快又抱着儿子急匆匆地赶回东升河屯，不承想儿子因此染上风寒，不幸夭折。痛失爱子的孙德珍，同丈夫杨青林商定，把小凤兰带回曲家屯抚育。

此时，转战密林的金玉坤，心头正隐隐作痛。小凤兰送走后，每次交通员来，金玉坤都盼望他们能带来一星半点女儿的消息。然而，她日思夜想，却等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1942年3月7日深夜，隋德胜率部转战铁力县凌云山，遭到日寇重兵包围，壮烈牺牲，年仅30岁。

丈夫牺牲的噩耗，带给金玉坤撕心裂肺般的伤痛。她不知道，几乎同一时间里，远在曲家屯的小凤兰，正在经历一场危险。

因汉奸告密，到老金沟接小凤兰的地下交通员霍显山以及冯有和另外两位地下联络员相继被捕。4位英雄战士惨遭敌人杀害。

就在冯有被捕的当天，孙德珍夫妇意识到危险来临，带着小凤兰躲进山林。直到敌人贴出枪杀冯有等人的告示，他们才趁夜悄悄回家。

尽管他们战战兢兢地挨着日子，但厄运还是无情地降临。那天清晨，杨青林刚刚上山打柴，大哥杨青有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孙德珍：“屯西来了辆宪兵队的汽车，像是奔你家来的……” 孙德珍赶紧背着小凤兰爬上了后山。那次，他们侥幸脱险，杨青有却惨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两间草屋也被烧毁。

此时，风声鹤唳的曲家屯，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孙德珍夫妇连杨青有的丧事都来不及帮忙操办，连夜就带着小凤兰投奔百里之外的亲戚。

从此，背井离乡的孙德珍夫妇带着小凤兰，躲藏在一个山窝窝里艰难度日。之后，他们又陆续生育了两子三女，家里实在供不起子女们上学，唯独小凤兰是个例外。她从6岁起就被送入镇上的私塾，一直读到小学毕业。

四

新中国成立后，金玉坤被安排在黑龙江省依兰县工作。1957年2月，一个风卷雪飘的早晨，金玉坤收到一封信件。她拆开一看，双手颤抖起来——

“妈妈，亲爱的妈妈……”

“啊！是我的小凤兰！”金玉坤禁不住泪如雨下，将那一行行陌生而娟秀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整整16年了，近6000个日日夜夜，金玉坤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儿。战争结束后，她曾一次次寻访当年征战的村庄和山寨，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半个月后，孙德珍带着隋凤兰来到依兰县。别后重逢，母女俩相拥而泣。

经孙德珍叙说，金玉坤方知给她们母女千里牵线的是老战友李敏。李敏是金玉坤抗战时期同赴苏联参加整训的战友。此前到佳木斯出差，李敏见到抗联老交通员王才，意外得知小凤兰的下落，便在列车上给她写了封信。李敏原打算专程去趟依兰告诉金玉坤，没想到小凤兰竟然一封快信先找到了母亲。

当晚，母女俩依偎在被窝里，有着说不完的话。金玉坤时而甜笑、时而恸哭。听到女儿的养父母对她百般疼爱与呵护，曾陪她四进县城、三上省城寻找亲生父母，这份真诚付出让她感到无比欣慰。想到女儿曾经遭遇那么多危险，丈夫直到牺牲都没享受过阖家团圆的幸福，金玉坤心底又涌上阵阵悲伤。

说话间，金玉坤对女儿说：“小兰，我想把你的名字改成隋杨兰。”

隋凤兰一愣，继而会心地笑了：“我好幸福哟，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金玉坤继续认真地说：“你要一辈子记住，你永远都是隋杨两家的孩子。”

女儿神情庄重地坐直身子，说：“我懂，我更懂得我是抗联的传人！”

那晚，金玉坤悲喜交集，太多的记忆如泉喷涌。

一次转移途中，被服厂的队伍险些与日军迎面撞上。老战士董长山果断拔出驳壳枪说：“你们快朝着瀑布跑，水声能把孩子哭声盖住，我去引开鬼子！”他当即顺着山沟冲向鬼子。金玉坤带战士们奔出不远，枪声骤然响起，好久才渐渐停息。正当大家捏着一把汗时，老董陡然从深水潭里钻了出来，一只耷拉的胳膊上满是鲜血，口中却喃喃说：“嗨，叫东洋蚊子给咬了一口，不碍事，不碍事……”老董、老侯、小刘、小赵，还有霍显山、冯有……这些给过女儿温暖的战友，都已牺牲在了胜利前夜。

往事如烟。记忆中的殷红血迹，仿佛传出凝重的画外音——

那只装满苞米碴的布袋、那条沾满烈士鲜血的羊腿、那件用零碎衣物拼成的“百纳衣”……那是英雄们用忠魂热血编织起的“战地襁褓”，他们前仆后继地诠释着一份生生不息的守望——孩子是我们民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