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进大山的忠诚
■蒋德红
抬眼望向长白山巅的积雪,我总会想起10年前那个春天。
松枝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弯,子弹穿过抗联战士黄殿军的右腹时,他正背着受伤的战友在雪地里艰难前行——10年前的春天,我蹲在老兵黄殿军家的火炕前记录这些经历时,松木窗框漏进的风,把他胸前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吹得微微晃动,像一颗闪耀的星。
2015年春,我前往杨靖宇将军殉国地,脚下的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纪念馆玻璃展柜里,一件打满补丁的毛皮大衣像一块磁石,将我的目光紧紧吸附。
讲解员说,当年,抗联战士黄殿军穿着这件大衣,在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中穿越敌人封锁线,为杨靖宇将军传递密令。我凝视着展柜里破烂不堪的灰白大衣,似乎看到黄老兵在密林战斗的情景,似乎闻到弥漫的硝烟味。那一刻,历史的温度透过玻璃渗进指尖,让我萌生一个念头:我要去拜访他。
2015年4月初的一个清晨,我背着相机、拿着采访本敲开靖宇县龙东村的一扇木门,看到炕头的火盆映着一位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他就是抗联老兵黄殿军。
“孩子,你看这鞋底子。”黄老兵的讲述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历史的冰层。他从炕柜深处摸出一双珍藏多年的靰鞡鞋,牛皮鞋底嵌着3枚生锈的弹片,“那年给杨靖宇将军送密令,零下40摄氏度的雪窝子,日本兵的探照灯跟鬼火似的晃。我把密信缝在棉袄里小心前行,鞋底子就是那会儿被流弹崩穿的。”
黄殿军13岁加入抗联,成为一名传令兵。1938年冬,他冒着严寒,在雪地里爬了三天三夜,将密令送到杨靖宇手中。“杨司令摸着我的头说:‘小黄孩儿,等打完鬼子,你就不会过苦日子了。’可是,杨将军啊……”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布满伤疤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袖,仿佛要把他那段记忆刻进我的骨头。
他的儿子黄贵清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多年前靖宇县红军(中共满洲省委领导的部分抗日武装曾使用中国工农红军番号)失散人员座谈会的合影。前排就座的几位老兵,只剩下黄殿军一人。
老人蜷缩在炕角,棉裤上打着补丁,膝盖处磨得发亮。讲起抗联经历时,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哼起杨靖宇教唱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歌声从漏风的齿缝间飘出,在松木梁下断断续续。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看着老兵双眼闪烁的光芒,一个坚定的念头在我的胸腔里破冰:我要找到那些还活着的抗战老兵,聆听那段用生命谱写的历史,记录下他们的热血和忠诚。
此后半年,我辗转3000公里,在长白山腹地寻访到22位抗战老兵。他们散落在各个村落,有的住在偏远山沟的木屋里,屋顶的苔藓比檐下的“光荣之家”牌还厚;有的守着独门小院,炕柜上摆着军功章,旁边是装止痛片和降压药的瓶子。
住在长白朝鲜族自治县十三道沟的老兵英若富,后腰的弹片让他常年佝偻着背,走路时右手无意识地往腰后摸——当年卫生员就是从那里挖出半块弹片。“疼吗?”我问。他掀起衣襟,露出刺眼的褐色伤疤:“比这疼的,在心里。”1940年冬,他所在的小分队被日军围困在山里,17个人啃完皮带啃草根,最后只剩3人活着下山。
采访老兵罗中台那天,当时101岁的他用左手卷起右手的袖子时,我只看到干瘪的右臂,没有手掌。在1941年的一次战斗中,与敌搏斗时,他拉燃敌腰间的手榴弹后无法脱身。“就听见轰的一声,再睁眼,手掌炸碎了……”他说得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旁边的女儿突然背过身去,围裙角微微颤动。
这些故事,在我的采访本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我记得,当时91岁的英若富在给我讲完自己的经历后,突然挺了挺腰板,说:“要是再来一次,我还把刺刀捅进鬼子喉咙里!”他的声音,震得窗外的杨树叶沙沙作响。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与这些抗战老兵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我不仅是他们故事的记录者,更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分子。我陪抗战老兵过生日,给他们送去温暖和祝福;老兵们生病时,我和我爱人会第一时间赶到医院,陪伴他们、照顾他们。每一位老兵都像是我的亲人,他们的喜怒哀乐牵动着我的心。
“小蒋,我爸遇车祸了!”记得那是飘着细雨的春日,我突然接到老兵刘振刚儿子的电话。老兵拄拐出门买东西时遭遇车祸,正被送往医院。我赶紧请假,带着爱人来到老兵的病房。病床上的老兵,脸色苍白,手一直按在胸口。我蹲下身,将他冰凉的手轻轻挪开,看见他上衣兜里装着那枚“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老兵不语,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干枯的手指摸索着我肩章上的金属纹路。那一夜,我和爱人守在他身边,喂水、擦汗,直到病情稳定。我握着老人逐渐回暖的手,听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混着他时断时续的呓语——“守住阵地……别让兄弟们白死……”
最沉重的时刻是送老兵最后一程。2015年冬,认识才4个月的一位抗战老兵,临终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喉咙里咯咯作响,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的雪山,又转过头来盯着身穿军装的我。他的手用力抬了抬,摩挲我的军装。当指尖划过常服臂章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时,他忽然露出笑容……
老兵老了,即使有些时候忘记了亲人,总有一些记忆留在他们心头。岁月染白了鬓角,时光侵蚀着他们的记忆版图,但是战火淬炼的岁月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
看望英若富时,他坐在轮椅上,盯着我胸前的党员徽章发呆。他的儿子说,老兵已认不清人,嘴里却时不时念叨“打鬼子”。我凑近他耳边喊:“英老,是我,小蒋啊!”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劲儿大得惊人:“通信员,去告诉三连,把机枪架到山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熟悉的光。
10年里,我送别了一位位老兵。我想,他们不曾走远,只是在天堂吹响了集结号,他们在那里归队,与战友再次相会。他们正用热切的目光,看着这片他们付出了青春和热血的土地,看着年轻的我们手握钢枪,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22位老兵,长眠于长白山的莽莽林海中。这些埋骨林海的忠魂,把冲锋的姿态铸成山脊的轮廓——当风掠过长白山16峰的岩壁,那些冰凌断裂的脆响,分明是他们当年踩碎冻土的脚步声;鸭绿江解冻时冰层下的呜咽,恰似老兵们讲述往事时颤抖的嗓音。我忽然想起老兵黄殿军临终前说的话:“你们年轻人啊,别老盯着手机,多看看山,山里头有咱们的魂。”如今,站在主峰下,望着雪线以上裸露的岩石,那些坑洼和裂缝多像老兵们的伤疤。
每一位老兵都是一座巍峨的山。仰望山,守护山。我们的守护不仅是对这片土地的忠诚,更是对抗战老兵最好的祭奠。我们的巡逻靴踩碎冰层的声音,与记忆里老兵讲述时的顿挫重合。长白山的风裹挟着零下30摄氏度的寒意,吹不散我们军大衣上凝结的霜花和凌晨潜伏时睫毛结出的冰凌。在界碑前擦拭积雪时,在山风卷起军旗猎猎作响时,我仿佛看见无数身影从历史深处走来,他们穿着破旧的军装,拄着自制的拐杖,与我并肩而立。风掠过松林,似乎有无数声音在我的耳畔低语,那是黄殿军背着战友爬行时粗重的喘息,那是千万抗战将士冲锋前的怒吼。
远处的雪顶,被夕阳染成铁锈色。我知道,刻进大山的忠诚永远不会褪色。
作者:蒋德红
文章来源:中国军网-中国国防报
责任编辑:唐诗絮